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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叢話七 臆論

  五福

  三教同源

  天道人道

  君子小人

  寬容密察

  富貴貧賤

  五穀蔬菜

  鳥獸草木

  援墨入儒

  忠厚之道

  覆育之恩

  烘開牡丹

  恩怨分明

  貧乏告借

  為善為惡

  不多不少

  不貧不富

  官久必富

  收藏為旺

  治家

  早起

  種田

  水利

  產業

  子弟

  立志

  吃虧

  無學

  謹言

  所業

  利己

  習氣

  拒客

  凶器

  驕奢

  醉鄉

  收成

  名利

  神仙

  貪巧

  雅俗

  培養

  夤緣

  順逆

  寬急

  貧富

  刻薄

  同此心

  不足畏

  關學問

  不會做

  大才智

  回頭看

  人身一小天地

  凡事做到八分

  厚道勢利之別

  得氣長短厚薄

  過

  儉

  苦

  慳

  累

  醒

  ○五福

  洪範五福,以壽為先。有富貴而壽者,有貧賤而壽者,有深山僻壤衲子道流修養而壽者,未必盡以為福,何也?今有人壽至八九十過百歲者,人視之則羨為神仙,為人瑞,己視之則為匏繫,為贅疣;至於親戚故舊,十無一存,舉目皆後生小子,不知誰可言者。且世事如棋,新樣百出,並無快樂,但增感慨。或耳聾眼瞎,或齒豁頭童,或老病叢生,而沉吟於牀褥,或每食哽噎,而手足有不仁,雖子孫滿前,同堂五代,不過存其名而已,豈可謂之福耶!

  洪範五福,富居第二。余以為富者極苦之事,怨之府也。有貴而富者,有賤而富者,有力田而富者,有商賈而富者,其富不一,其苦萬狀,豈曰福乎?蓋做一富人,譚何容易,必至殫心極慮者數十年,捐去三綱五常,絕去七情六欲,費其半菽如失金珠,拔其一毛有關痛癢,是以越慳越富,越富越慳,始能積至巨萬,稱富翁。若慷慨尚義,隨手揮霍,銀錢易散,不能富也。或駁之曰:「力田、商賈之富,或致如此,若今之吏役、長隨、包漕、興訟之輩,有一事而富者,有一言而富者,亦何必數十年殫心極慮耶?」余答之曰:子不見吏役、長隨等人中有犯一事而窮者矣,或一死而窮者矣。總之,如溝澮之盈,冰雪之積,其來易,其去亦易。若力田、商賈之富,譬如圍河作壩,聚水成池;然不可太滿,一旦風雨壩開,亦可立時而涸,要知來甚難而去甚易也。

  洪範五福,其三曰康寧。蓋五福之中,康寧最難,一家數十口,長短不齊,豈無疾病,豈無事故。今人既壽矣,既富矣,而不康寧,以致子孫寥落,訟獄頻仍,或水火為災,或盜賊時發,則亦何取乎壽、富哉!

  或問云:壽、富非福,何者為福?余則曰:壽非福也,康寧為福;富非福也,攸好德為福。人生數十年中,不論窮達,苟能事行樂,知止足,亦何必耄耋期頤之壽耶?苟能足衣食,知禮節,亦何必盈千累萬之富耶?

  人生全福最難,雖聖賢不能自主,惟攸好德,却在自己,所謂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也。然人生脩短窮達,豈有一定,寧攸德而待之,毋喪德而敗之可也。

  有生前之福,有死後之福。生前之福者,壽、富、康寧是也;死後之福者,留名千載是也。生前之福何短,死後之福何長。然短者却有實在,長者都是空虛。故張翰有言:「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持一盃酒。」其言甚妙。

  ○三教同源

  儒家以仁義為宗,釋家以虛無為宗,道家以清靜為宗。今秀才何嘗講仁義,和尚何嘗說虛無,道士何嘗愛清靜,惟利之一字,實是三教同源。秀才以時文而騙科第,僧道以經懺而騙衣食,皆利也。科第一得,則千態萬狀,無所不為,衣食一豐,則窮奢極欲,亦無所不為矣;而究問其所謂仁義、虛無、清靜者,皆茫然不知也。從此秀才駡僧道,僧道亦駡秀才,畢竟誰是誰非,要皆俱無是處。然其中亦有稍知理法而能以聖賢仙佛為心者,不過億千萬人中之一兩人耳。

  ○天道人道

  自古言天道者,皆以吉凶禍福喻之。余以為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天道不可強也,人道不可挽也。何以言之?以堯舜之仁,而其子皆不肖;以禹湯之仁,而不能不生子孫如桀紂者;以文武之德,既生周公,復生管蔡;以孔子之聖,而幼喪父,老喪子,棲棲皇皇,終其身無所遇;以顏子之賢,年三十二而卒;皆不可強也,不可挽也。天地,生物者也,而有水旱、疾疫、兵戈之慘;人心,至靈者也,而有貧賤、夭殤、殺戮之虞。故曰,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也。

  ○君子小人

  君子、小人,皆天所生。將使天下盡為君子乎?天不能也。將使天下盡為小人乎?天亦不能也。易曰:「君子道長,小人道消。」然則小人道長,君子道消,此天地之盈虛,亦陰陽之運會也。

  行仁義者為君子,不行仁義者為小人,此統而言之也。而不知君子中有千百等級,小人中亦有千百等級。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內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內君子者有之,不可以一概論也。

  ○寬容密察

  天地之道尚寬容,故君子小人並生;鬼神之道尚密察,故為善為惡必報。帝王者,即天地也,天地不寬容,則人民擾亂;人臣者,即鬼神也,鬼神不密察,則姦宄縱橫。

  ○富貴貧賤

  富貴如花,不朝夕而便謝;貧賤如草,歷冬夏而常青。然而霜雪交加,花草俱萎,春風驟至,花草敷榮。富貴貧賤,生滅興衰,天地之理也。

  大處判,小處算,此富人之通病也;小事諳,大事玩,此貴人之通病也;而皆不得其中道,所以富貴之不久長耳。余嘗論好花如富貴,秖可看三日,富貴如好花,亦不過三十年。能於三十年後再發一株,遞謝遞開,方稱長久。然而世豈有不謝之花,不敗之富貴哉!

  富者持籌握算,心結身勞,是富而仍貧;貴者昏夜乞憐,奴顏婢膝,是貴而仍賤。如此而為富貴者,吾不願也。

  ○五穀蔬菜

  五穀蔬菜之屬,見於經史子集者不少,或古有而今無,或古無而今有。余每為留心,又將爾雅及明人之農圃六書,彼此詳校,乃知古今名色,各有不同。蓋五穀蔬菜,必順土之性,因地之宜,始能蕃植,然亦隨時更換,總無一定。猶之禹貢所載,「厥田惟上上」者,今為下下;「厥田惟下下」者,今為上上也。

  ○鳥獸草木

  余五六歲時,先君子教以爾雅,所見之鳥獸草木,皆能辯識。及長奔走四方,所見之鳥獸草木,又各各不同。至五十以後,偶返故鄉,忽園中墮一鳥,紅頭白尾,長足短翼,又有草花幾莖,蒼翠纏藤,黃白可愛,俱是少時未經見者。乃知天地生物,遞更遞換,不可以一律拘也,人自不留心耳。以此觀之,唐、虞、三代之鳥獸草木,與今時之鳥獸草木,不知其幾經變改,但以古書圖畫證之,聚訟紛紛,實隔千里。

  ○援墨入儒

  業師金安安先生有句云:「一官騙得頭全白。」推此而言,人生富貴功名,聲色貨利,以至翻雲覆雨之事,何莫非騙局耶?甚而騙到身後之名,可悲也。故佛家有五蘊皆空、六根清淨之說,為之一筆鈎消,甚屬暢快。然余以為畢竟六根清淨,始可立聖賢之基;果能五蘊皆空,方與言仁義之道。若一入騙局,便至死而不悟矣。斯言也,並非援儒入墨,直是援墨入儒。

  ○忠厚之道

  人之誠實者,吾當以誠實待之,人之巧詐者,吾尤當以誠實待之,乃為忠厚之道,莫謂我之心思,人不知之也。覺人之詐,不形于言,此中有無限意味。

  ○覆育之恩

  錫山北門外冶坊有名王仙人者,愛畜珍禽奇獸,羣呼之曰仙人。乾隆己酉六月,余與仙人遇于漢口,見其寓中養一小鹿甚馴,架上有白鸚鵡,能言天子萬年、吉祥如意等語。自言嘗得一彌猴,高不過六七寸,與老母雞同宿。猴索食,雞啄庭中蟲蟻哺之,猴不顧,猴亦將所食果栗與雞,久之竟成母子。猴每夜宿,雞必以兩翼覆護,以為常也。又蕪湖繆八判官亦愛畜禽獸蟲魚之屬,官揚糧廳,駐邵伯鎮,余過訪之,錦雞鳴於座,白鶴行於庭。有孔雀生卵兩枚,取以與母雞哺之,半月餘,果出二雛,一雄一雌。繆大喜。兩雛漸長,身高二三尺,猶視雞為母,飛鳴宿食,刻刻相隨,殊不自知其羽毛之多彩;而母雞行動居止,喔喔相呼,亦不自知其族類之不同也。大凡覆育之恩,雖禽獸亦知之,似較人尤為真切。嗚呼!可以人而不如鳥乎?

  ○烘開牡丹

  吾嘗謂今人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捐官。有捐官而十倍于富者,有捐官而立見其窮者,總之如烘開牡丹,其萎易至,雖有雨露之功,豈復能再開耶?所謂倘不烘開,落或遲者,其言甚確。

  商賈作宦,固由捐班,僧道做官,須謀方丈。然而亦要看運氣,看做法,做得好自可以窮奢極欲,做得不好終不免托鉢沿門。

  ○恩怨分明

  史記信陵君列傳,或者之言曰:「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願公子忘之也。」此言最妙,然總不如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二語之正大光明。今見有人畢竟在恩怨上分明者,吾以為終非君子。

  ○貧乏告借

  凡親友有以貧乏來告借者,亦不得已也,不若隨我力量少資助之為是。蓋借則甚易,還則甚難,取索頻頻,怨由是起。若少有以與之,則人可忘情於我,我亦可忘情於人,人我兩忘,是為善道。

  ○為善為惡

  大凡人為善者,其後必興,為惡者,其後必敗,此理之常也。余謂為善如積錢財,積之既久,自然致富;為惡如弄刀兵,弄之既久,安得不傷哉?此亦理之常也。

  ○不多不少

  銀錢一物,原不可少,亦不可多,多則難于運用,少則難于進取。蓋運用要縈心,進取亦要縈心,從此一生勞碌,日夜不安,而人亦隨之衰憊。須要不多不少,又能知足撙節以經理之,則綽綽然有餘裕矣。余年六十,尚無二毛,無不稱羨,以為必有養生之訣。一日,余與一富翁、一寒士坐譚,兩人年紀皆未過五十,俱鬚髮蒼然,精神衰矣。因問余修養之法,余笑而不答,別後謂人曰:「銀錢怪物,令人髮白。」言其一太多,一太少也。

  ○不貧不富

  商賈宜於富,富則利息益生;僧道宜於貧,貧則淫惡少至。儒者宜不貧不富,不富則無以汨沒性靈,不貧則可以專心學問。

  ○官久必富

  語云「官久必富」。既富矣,必不長,何也?或者曰,今日之足衣足食者,皆昔日之民脂民膏也,烏足恃乎?一旦敗露,家產籍沒,而為官吏差役剖分偷竊,人情洶洶,霎時俱盡,可嘆也。余嘗誦某公抄家詩云:「人事有同筵席散,盃盤狼藉聽羣奴。」

  ○收藏為旺

  虞山江蘊明嘗問閔處士銘曰:「術家言水旺於冬,何以至冬反落?」處士曰:「意以收藏為旺耳。」此言最有味。今大富極貴之家,如能事事收斂,謙退而行,自可大可久,即收藏為旺之義也。

  ○治家

  易曰:「家人嗃嗃,悔厲吉。婦子嘻嘻,終吝。」然吾見家人嗃嗃而操切太過者,不但不吉,凶悔隨之。吾見婦子嘻嘻而和易近人者,豈特不吝,家道興焉。總之,治家以和平兩字為主,即治國亦何獨不然。

  權歸于上者,但願賢子孫,子孫多良,其家乃昌;權歸于下者,不可聽奴僕,奴僕執柄,其家將隕。

  ○早起

  古人有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故凡蚤起者,其人必勤,富之基也;晏起者,其人必惰,窮之基也。今人有俾晝作夜者,自以為適意,而不知奸盜邪淫之事,由此而生,士農工賈之業,由此而敗矣。

  ○種田

  古人有云,「耕當問奴,織當問婢」。乃腐儒語。斯人也,真所謂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知稼穡之艱難者也。如余者,雖不自耕而食,而農工之事,瞭如指掌。蓋生在田間,自幼熟聞,又能留心察聽,故知之獨詳,有奴婢之所不盡知者。耕讀二事,明是二途,而實則一理。大凡種田者,必需親自力作,方能有濟,若僱工種田,不如不種,即主人明察,指使得宜,亦不可也。蓋農之一事,算盡錙銖。每田一畝,豐收年歲不過收米一二石不等,試思傭人工食用度,而加之以錢漕差徭諸費,計每畝所值已去其大半,餘者無幾。或遇兇歲偏災,則全功盡棄。然漕銀豈可欠耶?差徭豈可免耶?總而計之,虧本折利,不數年間,家資蕩盡,是種田者求富而反貧矣。吾故曰,必需親自力作,方能有濟也。

  秀水王仲瞿孝廉與余論區種之法,大駡今之種田者。余笑云,田地古今不同,不可執一而論。區種雖始於伊尹,而古法不傳。嵇叔夜養生論亦言區種之法,一畝可得百斛,然自晉至今,鮮有行者。猶之王荊公行青苗錢,不能治國,適足害民。總之,種田以勤儉得時、督率有法為主,便勝於區種矣。

  ○水利

  南北風土異宜,種植亦不同,如江以南穀熟為有秋,江以北豆麥熟為有秋也。然歲之豐熟,全在乎雨暘時若,設有雨暘非其時,則成偏災矣。余年纔六十,已遇兩次大旱。一乾隆五十年丁未,一嘉慶十九年甲戌,雖江南烟水之區,皆成赤地,在處乾涸,禾苗盡槁,見之傷心。夫苗之得水,猶小兒之食乳,乳已涸矣,兒豈能生。故凡地方公事,最重水利。今有田富戶全不關心,一到旱年,束手無策,為之父母者,將何以為情耶?

  大江南各府州縣皆種稻,而田有高低,大約低田患水,高田患旱。吾鄉高田多,低田少,每遇旱年,枝河乾涸,則苗立槁。一鄉之人言之保長,將水車數十百具,移至大河有水處,車進枝河,以灌苗田,謂之踏塘車。塘車一踏,則租米全欠,租米全欠,則官糧無所辦。故有田之家,每至百孔千創,先糴米以納糧,後糴米以為食。饑民之困苦未甦,而公家之徵催已急,是有田而反為田累矣。推其本源,總在不講水利之故。蓋官河運河是有司之事,枝河池蕩是居民之責,不知河道一年淤塞一年,則居民一年窮困一年,人自不覺耳。

  余嘗在王南陔中丞座上見兩邑宰晉謁,中丞問兩宰云:「貴縣城周圍幾里?有幾門?」兩宰枝梧茫然不能對。余在旁不覺竊笑。夫城郭之大小,為邑宰者尚不知,又安知水利之通塞耶?故凡官于東南而留心民瘼者,必先明水利,再講田賦,是致治之本。

  ○產業

  凡置產業,自當以田地為上,市廛次之,典與鋪又次之。然田地有水旱之患,市廛、典鋪有風火之虞,俱要看主人家運,家運好則隆隆日起,家運壞則漸漸消磨。而亦要看主人調度,調度得宜,自能發大財,享大利;調度不善,雖朝夕經營,越做越窮而已。

  ○子弟

  素所讀書作宦清苦人家,忽出一子弟,精於會計,善於營謀,其人必富。素所力田守分殷實人家,忽出一子弟,喜談風雅,篤好琴書,其人必窮。

  ○立志

  大凡英雄豪傑,其立志必與人有異。司馬子長謂韓信雖為布衣時,其志與衆異,是也。然余見敗家子弟,其志亦與人有異。有某公子最愛度曲,每登場,必妝束小旦,驚豔絕人,觀者讚服。有某富翁子最慕長隨,嘖嘖稱道,不數年間,家資蕩盡,而竟當長隨,得遂其志。可見賢愚之分,只一反掌耳。

  ○吃虧

  吃虧二字,能終身行之,可以受用不盡。大凡人要占些小便宜,必至大吃虧;能吃些小虧,必有大便宜也。

  ○無學

  功名富貴,未到手時,望之如在天上,一得手後,亦不過爾爾。然從此便生出無數波折,無數覷覦,既得患失,勞碌一生,而終不悟者,無學故也。故諸葛武侯戒子書曰「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靜無以成學」也。

  ○謹言

  遇富貴人切勿論聲色貨利,遇庸俗人切勿談語言文字,寧緘默而不言,毋駛舌以取戾。此余曩時誡兒輩之言也,可以為座右銘。

  ○所業

  人莫不有所業,有所業便可生財,以為一歲之用。又必堅忍操持,則一歲如是,明歲又如是,積之既久,自有盈餘;即無盈餘,亦不至於凍餒矣。凡子孫衆多者,必欲使之各執一業,業成而知節儉,又何患焉。今見世家子弟,既不讀書,又無一業自給,終日嬉笑,坐食山空,忽降而為遊惰之民,自此遂不可問。臧獲皂隸,為盜為娼者,豈有種耶?

  ○利己

  今人既富貴驕奢矣,而又喪盡天良,但思利己,不思利人,總不想一死後,雖家資巨萬,金玉滿堂,尚是汝物耶?就其中看,畧有良心者,不過付與兒孫享用幾年,否則四分五裂,立時散去。先君子嘗云,人有多積以遺授於子孫者,不如少積以培養其子孫也。

  ○習氣

  子不克家,雖是家運,而亦習氣使然,是中人以下之人不可以語上者也。嘗見某相國家子弟開賭博場,某相國家子弟開蟋蟀場,某殿撰、某侍郎子喜為優伶,某孝廉乞食于市,某進士困於旅舍死無以殮,皆事之有者。唐權文公不自棄文,謂房、杜子孫倚其富貴,驕奢淫佚,惟知宴樂,當時號為酒囊飯袋,及世變運移,餓死溝壑,不可數計,知自古而然焉。

  ○拒客

  士相見禮,自古有之,未聞有拒客為禮者。大凡王公大人,越富貴則賓客越多,賓客越多則越拒客,其勢然也。王夢樓侍講出為雲南太守,參見督撫,始到官廳,至于腹飢口渴,欠伸倦坐,終不得一見者。嘗有詩云:「平生跋扈飛揚氣,消盡官廳一坐中。」誦之令人齒冷。昔蘇子瞻為鳳翔判官,陳希亮為府帥,以屬禮待之,入謁或不得見。子瞻客位假寐詩云:「同僚不解事,慍色見髯鬚。雖無性命憂,且復忍須臾。」亦此意也。

  相傳裘文達公為尚書時,最喜提獎後進,體■〈血阝〉寒酸,是以賓朋日多,車馬日盛,無有不見之客者。每日朝回,請賓朋聚于一堂,而自居末座,一一問語,或有未飯者,輒留飯,使賓朋鼓腹歡欣而去,而私謁之輩從此杜絕,愛士賢聲亦從此益著矣。家恬齋為翰林時,嘗謁一大吏而為所拒,心甚惡之,及官太守,擢至方伯,客來必見,以清廉為政務,以禮貌當幣帛,客亦歡欣而去,無有怨者,皆不拒而拒之法也。

  或曰:「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則孔子亦嘗拒客矣,子以為非禮乎?」余答之曰:「孔子之拒陽貨,是抑權勢,拒孺悲,是明教誨,與尋常拒客不同。然孔子周流列國,僕僕皇皇,卒至無所遇者,又安知非陽貨、孺悲之流為之阻抑乎?是可歎也。」

  拒客二字,不知褻慢多少人物。或有必不得已之事者,或有進益良言者,或有剖白寃誣者,或有以詩文就正有道者,或有舟車跋涉越千里而至者,或有並無所事以一見為榮者,未必盡是有求而來,若槩行拒之,恐非處世之道。余見有某比部,富而狂,嘗拒客,即為客賣,至于破家辱身,可不警懼乎?

  釋道寺院,有客堂,有主客師,使四方遊人,善男信女,咸可小憩,有來禮佛者,有來布施者,從無拒客之禮。今富貴家亦有賓館,有客座,原所以待客者也。或主人他出,或實在無暇,或適有公事,或偶攖疾病,亦可使主賓之友相陪,問因何事而來,有所言否。若拒之,必生衆怨,衆怨一生,便多浮言,殊非處世保家之道。豈富貴家反不如釋道耶?

  ○凶器

  兵者是凶器,人人知所避矣,而不知財者亦是凶器,人人知所趨,何也?財之為物如水火,多不得,少不得,用之得當則為善,用之不得當則為惡。非特為惡也,可以殺其身,殺其子孫,至於瓦解冰消而不自知者,故曰亦凶器也。

  ○驕奢

  新城王阮亭先生家法,凡遇春秋祭祀以及吉凶喜慶等事,各服其應得之服,然後行禮;如子弟已入泮者,始易藍衫,其妻亦銀筓練裠,否則終身著布。余五六歲時,吾鄉風俗尚樸素,與王氏頗同。不論官宦貧富人家子弟,通稱某官,有功名乃稱相公,中過鄉榜者亦稱相公,許著綢緞衣服。今隔五十餘年,則不論富貴貧賤,在鄉在城,男人俱是輕裘,女人俱是錦繡。貨物愈貴,而服飾者愈多,不知其故也。

  今富貴場中及市井暴發之家,有奢有儉,難以一概而論。其暴殄之最甚者,莫過於吴門之戲館。當開席時,譁然雜遝,上下千百人,一時齊集,真所謂酒池肉林,飲食如流者也。尤在五、六、七月內天氣蒸熱之時,雖山珍海錯,頃刻變味,隨即棄之,至于狗彘不能食。嗚呼!暴殄如此,而猶不知惜耶!

  新序謂昌邑王以冠賜奴龔遂曰「今以冠冠奴」,是以奴虜畜臣也。按古者奴婢皆有罪之人為之,故無冠帶,所以分貴賤,別上下也。墨子曰:「君子服美則益敬,小人服美則益驕。」旨哉言乎!

  ○醉鄉

  時際昇平,四方安樂,故士大夫俱尚豪華,而尤喜狹邪之遊。在江寧則秦淮河上,在蘇州則虎丘山塘,在揚州則天寧門外之平山堂,畫船簫鼓,殆無虛日。妓之工於一藝者,如琵琶、鼓板、崑曲、小調,莫不童而習之,間亦有能詩畫者,能琴棋者,亦不一其人。流連竟日,傳播一時,才子佳人,芳聲共著。然而以此喪身破家者有之,以此敗名誤事者有之,而人不知醒,譬諸飲酒,常在醉鄉,是誠何心哉!

  ○收成

  大凡苗禾豆麥花果蠶桑及一切種作,總須勤健培植,自然蕃茂,然而亦要看後來收成如何。于人亦然,任憑富貴功名享盡人間之福祿者,亦要看老年來結局如何。如結局不好,不可盡推之命運,而亦由自己之不知止足,不識分量,不會收束故也。

  ○名利

  易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孝經曰:「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論語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可見仁之與名,原是相輔而行,見利思義,以義為利。孟子曰:「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可見義之與利,又是相輔而行。後世既區名利與仁義為兩途,已失聖人本旨,而又分名與利為兩途,則愈況愈遠矣。

  名利兩字,原人生不可少之物,但視其公私之間而已。夫好名而忘利者,君子之道也;好利而忘名者,小人之道也;求名而計利、計利而求名者,常人之道也。吾見名不成、利不就者有之矣,未有不求名不求利者也。若果不求名不求利,不為仙佛,定似禽獸。

  ○神仙

  自昔秦王、漢武,皆慕神仙,求長生之術。余以為生而死,死而生,如草木之花,開開謝謝,纔有理趣。列子云:「死之與生,一往一反。」若生而不死,僅留此身,有何意味哉?丁令歸來,人民已非,劉、阮出山,親舊零落,至于邑屋變更,無復一人相識者。當此之時,方將傷心悼痛之不暇,而尚復能逍遙極樂耶?豈寡情少義忍心害理者,方能為神仙耶?

  ○貪巧

  貪吏歌於春秋,巧宦目於晉宋,自古已然,不足論也。夫貪巧而明于民事者,尚有人心者也;貪巧而懵于民事者,則禽獸之不若。何也?虎狼嗜人,吾知其為虎狼也,避之可也;鸚鵡能言,吾知其為鸚鵡也,畜之可也。人而至於不能避,不能畜,害及萬民,害及天下,將何以禦之哉?使為堯、舜之臣,豈特流放殺殛而已!

  ○雅俗

  富貴近俗,貧賤近雅。富貴而俗者比比皆是也,貧賤而雅者,則難其人焉。須於俗中帶雅,方能處世,雅中帶俗,可以資生。

  ○培養

  大凡一花一木,雖得雨露自然之功,而欲其本根之蕃茂,花葉之鮮新,非培養不能也。先君子偶種鳳仙花數十盆,置于庭砌,朝夕灌溉,頗費精神。及花開時,千枝萬蕊,五色陸離,竟有生平未經見之奇者。次年灌溉稍懈,仍是單葉常花,平平無奇矣。乃知培養人材,亦猶是耳。或曰:「每見叢莽中時露好花一枝,則誰為之培養耶?」余曰:「本根有花,雖不培養,亦能開放;然狂風撼其枝,嚴霜凌其葉,吾見其有花亦不舒暢矣。」

  子弟如花果,原要培植,如所種者牡丹,自然開花,所種者桃李,自然結實;若種叢竹蔓藤,安能強其開花結實乎?雖培植終年,愈生厭惡。

  ○夤緣

  每見官宦中有一種夤緣鑽刺之輩,至老不衰,一旦下臺,恍然若夢,門有追呼之迫,家無擔石之儲,在此人固自甘心,而其妻子者將何以為情耶?余嘗有遊山詩云:「踏遍高山復大林,不知回首夕陽沉。下山即是來時路,枉費夤緣一片心。」蓋為此等人說法耳。

  ○順逆

  人生順逆之境,亦難言之。譬如行舟遇逆風,則舍艣上縴,遲遲我行。或長江大河,不能施縴者,惟有守風默坐而已,見順風船過去,輒妬之慕之,未幾風轉,則張帆箭行,逍遙乎中流,呼嘯于篷底,而人亦有妬我羨我者。余嘗有詩云:「順逆總憑旗脚轉,人生須早得風雲。」然既遇順風,張帆不可太滿,滿則易于覆舟。一旦白浪翻天,號救不應,斯時也,雖欲羨逆風之船而不可得矣。

  ○寬急

  或問富者所樂在何處,曰不過一箇寬字而已;貧者所苦在何處,曰不過一箇急字而已。然而處富者常亟亟,天下皆是,處貧者常欣欣,實少其人。故孔子曰,「貧而樂,富而好禮」,皆為人所難。若顏子簞瓢陋巷,不改其樂,非有聖賢工夫,未易言也。

  ○貧富

  貧者是天下最妙字,但守之則高,言之則賤。每見人動輒言貧,或見人誇富,最為賤相。余則謂動輒言貧,其人必不貧,見人誇富,其人必不富。乃知處富者不言富,乃是真富,處貧者不言貧,方是安貧。

  ○刻薄

  吾鄉有富翁,最喜作刻薄語,嘗謂人曰:「錢財,吾使役也;百工技藝,吾子孫也;官吏搢紳,亦吾子孫也。」人有詰之者,富翁答曰:「吾以錢財役諸子孫,焉有不順命者乎?」語雖刻薄,而切中人情。

  余嘗謂發財人必刻薄,惟其刻薄,所以發財;倒運人必忠厚,惟其忠厚,所以倒運。

  ○同此心

  同此心也,而所用各有不同,用之於善則善矣,用之於惡則惡矣。故曰,人能以待己之心待其君,便是忠臣;以愛子之心愛其親,即為孝子。

  童蒙初入學舍,即有功名科第之心,官宦初歷仕途,先存山林逸樂之想,故讀書鮮有成,而仕宦鮮有廉也。

  安心於行樂者,雖朝市亦似山林;醉心於富貴者,雖山林亦同朝市。

  ○不足畏

  王安石以新法致宰相,專以理財用刑惑亂其君,且謂「天變不足畏」,此其所以為小人也。余謂譬如父母教子,繼之以怒,將鞭撻之,亦可云不足畏乎?是必當遷善改過,方可以為人子。

  ○關學問

  水火、盜賊、兵刑、凶荒、徭役及一切人世艱難之事,無不可以老我之才,增我之智,勿謂無關學問也。

  ○不會做

  後生家每臨事,輒曰「吾不會做」,此大謬也。凡事做則會,不做則安能會耶?又做一事,輒曰「且待明日」,此亦大謬也。凡事要做則做,若一味因循,大誤終身。家鶴灘先生有明日歌最妙,附記於此:「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來老將至。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百年明日能幾何,請君聽我明日歌。」

  ○大才智

  有才而急欲見其才,小才也;有智而急欲見其智,小智也。惟默觀事會之來,不動聲色,而先機調處,思患預防,斯可謂大才智。

  ○回頭看

  余見市中賣畫者,有一幅,前一人跨馬,後一人騎驢,最後一人推車而行,上有題云:「別人騎馬我騎驢,後邊還有推車漢。」此醒世語,所謂將有餘比不足也。有題張果老像曰:「舉世千萬人,誰比這老漢?不是倒騎驢,凡事回頭看。」此亦妙語。

  ○人身一小天地

  人禀天地之氣以為生,故人身似一小天地,陰陽五行,四時八節,一身之中,皆能運會。始生至十五六,春也;十五六至三十餘,夏也;三十至四十餘,秋也;五十、六十則全是冬景矣。故二十歲以前,病一番,長成一番,若四十歲以後,病一番,則衰老一番。猶之春時,雨一番,暖一番,秋時,雨一番,涼一番也。

  ○凡事做到八分

  風雨不可無也,過則為狂風淫雨。故凡人處事,不使過之,只需做到八分,若十分便過矣。如必要做到恰好處,非真有學問者不能。

  ○厚道勢利之別

  凡遇忠臣孝子及行誼可師文章傳世者之子弟,必竦然敬禮焉,此厚道之人也。凡遇大臣貴戚及豪強富商有錢有勢者之子弟,必竦然敬禮焉,此勢利之徒也。

  ○得氣長短厚薄

  人得天地之氣,有長短厚薄之不同,萬物皆然,而況人乎?試看花草之屬,有春而槁者,有夏而槁者,有秋而槁者,有冬而槁者。雖松柏經霜未嘗凋謝,然至明年,春氣一動,亦要墮葉。故知人有夭殤者,有盛年死者,有壽至七八九十至百歲者,不過得氣之長短厚薄耳。

  ○過

  人非聖賢,誰能無過,只要勿憚改而已,改過遷善而已。天下但有有過之君子,斷無無過之小人。吾輩與人交接,舍短而取長可也,但要辦明君子、小人之界限。蘇文忠公云:「我眼中所見,無一個不是好人。」是真君子之存心也,所以一生喫虧,然亦一生墮小人術中而終免於禍。

  ○儉

  晏子春秋云:「嗇于己,不嗇于人,謂之儉。」譚子化書云:「奢者心常貧,儉者心常富。」故吾人立品,當自儉始。凡事一儉,則謀生易足,謀生易足,則於人無爭,亦於人無求。無求無爭,則閉門靜坐,讀書談道,品焉得而不高哉!

  ○苦

  鄉曲農民入城,見官長出入,儀仗肅然,便羡慕之,視有仙凡之隔,而不知官長簿書之積,訟獄之繁,其苦十倍于農民也。而做官者於公事掣肘送往迎來之候,輒曰:「何時得遂歸田之樂,或採於山,或釣于水乎?」而不知漁樵耕種之事,其苦又十倍于官長也。

  ○慳

  或問有致富之術乎?曰有,譬如為山,將土一簣一簣堆積上去,自然富矣。然有三大關焉:自十金積到百金最難,是進第一關;自百金積到千金更難,是進第二關;自千金積到萬金尤難,是進第三關。過此三關,日積日富矣。亦尚有祕訣焉,問何訣,曰「慳」。

  ○累

  古人有云,多男多累。余謂凡天下有一事必有一累,有一物必有一累。富貴功名,情欲嗜好,何莫非累,豈獨多男哉?故君子知其累也,而必行之以仁義,則其累漸輕。小人不知其累也,而反滋之以私欲,則其累愈重。是以道家無累,尚清靜也;佛家無累,悟空虛也;聖人無累,行仁義也。

  田為利之源,亦為累之首,何也?蓋天下治,則為利,天下不治,則為累。以田為利,大富將至;以田為累,大患將至。

  ○醒

  人生一切功名富貴得意之事,只要一死,即成子虛,夢中一切功名富貴得意之事,只要一醒,亦歸烏有。當其生時,豈復計死,當其夢時,豈復計醒耶?是以人生一世,變化萬端,若能凡事看空,即謂之仙佛可也;若能凡事循理,即謂之聖賢可也。

  ●叢話八 譚詩

  總論

  以詩存人

  以人存詩

  紀存

  摘句

  ○總論

  白香山使老嫗解詩,為千古佳話,余亦謂詩非帷簿之言,何人不可與譚哉?然不可與譚者却有幾等:工于時藝者,不可與譚詩;鄉黨自好者,不可與譚詩;市井小人營營于勢利者,亦不可與譚詩。若與此等人譚詩,毋寧與老嫗譚詩也。

  詩文家俱有三足:言理足、意足、氣足也。蓋理足則精神,意足則蘊藉,氣足則生動。理與意皆輔氣而行,故尤必以氣為主,有氣即生,無氣則死。但氣有大小,不能一致,有若看春空之雲,舒卷無迹者;有若聽幽澗之泉,曲折便利者;有若削泰、華之峯,蒼然而起者;有若勒奔踶之馬,截然而止者。倏忽萬變,難以形容,總在作者自得之。

  沈歸愚宗伯與袁簡齋太史論詩,判若水火。宗伯專講格律,太史專取性靈。自宗伯三種別裁集出,詩人日漸日少;自太史隨園詩話出,詩人日漸日多。然格律太嚴固不可,性靈太露亦是病也。

  余嘗論詩無格律,視古人詩即為格,詩之中節者即為律。詩言志也,志人人殊,詩亦人人殊,各有天分,各有出筆,如雲之行,水之流,未可以格律拘也。故韓、杜不能強其作王、孟,溫、李不能強其作韋、柳。如松柏之性,傲雪凌霜,桃李之姿,開華結實,豈能強松柏之開花,逼桃李之傲雪哉?尚書曰「聲依永,律和聲」,即謂之格律可也。

  古人以詩觀風化,後人以詩寫性情,性情有中正和平、姦惡邪散之不同,詩亦有溫柔敦厚、噍殺浮僻之互異。性靈者,即性情也,沿流討源,要歸於正,詩之本教也。如全取性靈,則將以樵歌牧唱盡為詩人乎?須知笙、鏞、箏、笛,俱不可廢,國風、雅、頌,夫子並收,總視其性情之偏正而已。

  唐人五古凡數變,約而舉之,奪魏、晉之風骨,換梁、陳之俳優。譬諸書法,歐、虞、褚、薛俱步兩晉、六朝後塵,而整齊之耳。若李、杜兩家又當別論,然李之古風五十九首,儼然阮公詠懷,杜之前後出塞、無家別、垂老別諸篇,亦曹孟德之苦寒行、王仲宣之七哀等作也。

  七古以氣格為主,非有天姿之高妙,筆力之雄健,音節之鏗鏘,未易言也。尤須沈鬱頓挫以出之,細讀杜、韓詩便見。若無天姿、筆力、音節三者,而強為七古,是猶秦庭之舉鼎而絕其臏矣。余每勸子弟勿輕易動筆作七古,正為此。如以張、王、元、白為宗,梅村為體,雖著作盈尺,終是旁門。

  詩之為道,如草木之花,逢時而開,全是天工,並非人力。溯所由來,萌芽於三百篇,生枝布葉於漢、魏,結蕊含香於六朝,而盛開於有唐一代,至宋、元則花謝香消,殘紅委地矣。間亦有一枝兩枝晚發之花,率精神薄弱,葉影離披,無復盛時光景。若明之前後七子,則又為刮絨通草諸花,欲奪天工,頗由人力。迨本朝而枝條再榮,羣花競放,開到高、仁兩朝,其花尤盛,實能發洩陶、謝、鮑、庾、王、孟、韋、柳、李、杜、韓、白諸家之英華,而自出機杼者,然而亦斷無有竟作陶、謝、鮑、庾、王、孟、韋、柳、李、杜、韓、白諸家之集讀者。花之開謝,實由于時,雖爛漫盈園,無關世事,則人亦何苦作詩,亦何必刻集哉?覆醬覆醅,良有以也。

  每見選詩家,總例以蓋棺論定一語,橫亘胸中,秖錄已過者,余獨謂不然。古人之詩有一首而傳,有一句而傳,毋論其人之死生,惟取其可傳者而選之可也,不可以修史之例而律之也。然而亦有以人存詩,以詩存人者。以詩存人,此選詩也;以人存詩,非選詩也。

  詩人之出,總要名公卿提倡,不提倡則不出也。如王文簡之與朱檢討,國初之提倡也。沈文慤之與袁太史,乾隆中葉之提倡也。曾中丞之與阮宮保,又近時之提倡也。然亦如園花之開,江月之明。何也?中丞官兩淮運使,刻邗上題襟集,東南之士,羣然嚮風,惟恐不及,迨總理鹽政時,又是一番境界矣。宮保為浙江學政,刻兩浙輶軒錄,東南之士,亦羣然嚮風,惟恐不及,迨總制粵東時,又是一番境界矣。故知瓊花吐豔,惟爛漫于芳春,璧月含暉,只團欒于三五,其義一也。

  蒙古法時帆先生工詩,尤長五律,為世傳誦。余一日謁先生于京邸,索余書一小額曰「四十賢人之室」。是時吴蘭雪舍人亦在座,因問所典。先生曰:「昔人論五言律詩如四十賢人,其中著一屠沽兒不得,而四十人中又須人人知己,心心相印,方臻絕詣。」余謂觀此則凡古今體五七言皆然,如人之身,微有一點痛癢,則滿身不適也。先生與蘭雪俱以余為知言。

  有某孝廉作詩,善用僻典,尤通釋氏之書,故所作甚多,無一篇曉暢者。一日,示余二詩,余口噤不能讀,遂謂人曰:「記得少時誦李、杜詩,似乎首首明白。」聞者大笑。始悟詩文一道,用意要深切,立辭要淺顯,不可取僻書釋典夾雜其中。但看古人詩文,不過將眼面前數千字搬來搬去,便成絕大文章。乃知聖賢學問,亦不過將倫常日用之事,終身行之,便為希賢希聖,非有六臂三首、牛鬼蛇神之異也。

  口頭言語俱可入詩,用得合拍便成佳句,如歸真子之「無可奈何仍話別,不曾真個已魂銷,」槃溪弟之「未免有情終靦腆,明知無益卻思量」,皆妙。

  元中峯和尚詠雪詩云:「凍雲四合雪漫漫,誰解當機作水看?」近人詠牡丹詩云:「漫道此花真富貴,有誰來看未開時?」此詩家先後一層法也。

  作詩易于造作,難于自然。坡公嘗言能道得眼前真景,便是佳句。余嘗在燈下誦前人詩,每有佳句,輒拍案叫絕。一妾在旁,問何妙若此,試請解之。余為之講釋,乃曰:「此自然景象,何足取耶?」余笑曰:「吾所取者,正為自然也。」

  唐竇臮論書入微,不聞其書法過于歐、虞,司空圖論詩入微,不聞其詩學過于李、杜,乃知善醫者不識藥,善將者不言兵也。

  ○以詩存人

  唐瑀字仙珮,一字孺含,常熟之葑溪人,為明諸生,工歌詩。甲申、乙酉後,遂棄去,教授於沙溪、直塘之間,以終其身。與長洲汪鈍翁友善。鈍翁序其詩,以為使陸務觀、范致能而在,與先生角逐於文酒之會,雖善論者未易優劣之也。其推重如此。今遺集不傳,余偶得數首,錄於左。破山寺云:「松光澹陰陰,數里度林樾。精藍隱深翠,恍與前山絕。峯回壑自幽,地破泉迥合。神物無端倪,諸天有遷越。摩挲古檜庭,挑蘚讀殘碣。如聞老龍吟,叫窱風濤雜。山僧寡威儀,客至懶酬接。晚鐘戛然鳴,投瞑命迴轍。」桃源澗云:「羣溜爭有托,一逕入深杳。清響散高林,暗流出淺草。石脈互起復,安所窮杳渺。潛羽靜不飛,幽花寂相照。久立神智生,返濺濕芒屩。不見桃花紅,彌徑翳松蔦。閑心淡忘歸,避世苦不早。武陵何必優,肯與外人道?」江樓云:「江樓望不極,颯颯亂帆迴。落日千家郭,秋風萬里臺。但聞南雁至,不見北書來。孤客正愁絕,那堪畫角哀。」擬出塞云:「將軍猿臂志成灰,馬上琵琶去不迴。偏向沙場留勝蹟,明妃青塚李陵臺。古戰場邊蟋蟀吟,月寒沙白夜陰陰。悲笳嗚咽三更動,喚起封侯萬里心。」仙佩又自號雪井老人。

  吴喬又名殳,字修齡,崑山人。高才博學,尤工於詩。王阮亭嘗稱之曰:「善學西崑。」陳其年贈詩亦有「最愛玉峯禪老子,力追豔體鬬西崑」之句。然觀其語必沈雄,情多感激,正不僅以妝金抹粉,步趨楊、劉諸公而已。所著詩名舒拂集。余僅見其七律一卷。寒食虎邱云:「王澤潛消帝座傾,黃腰白幟遍神京。金甌不閉千重險,麥飯誰澆十二陵?一半山光埋朔雪,五分花氣落春冰。香韉寶轂相娛賞,肯信江淮只兩層?」登北固山云:「渺渺川原坐榻前,村村暝色亂吹烟。江邊鐵甕城三里,雲外金焦石二卷。今夜且呼京口酒,明朝重泛渡頭船。生平不忘中流楫,每到登臨便愴然。」雪夜感懷云:「酒盡燈殘夜二更,打窗風雪映空明。馳來北馬多驕氣,歌到南風盡死聲。海外更無奇事報,國中惟有旅葵生。不知冰沍何時了,一見梅花眼便清。」

  康熙末年,有葉先生者名景高,號菊垞,太倉諸生。篤學好古,能文章,尤刻意於詩。喜遊覽,徧歷滇、黔、閩、廣。老年倦遊,買田於張涇之上,築學耕草堂,因自號學耕老人。今無有知其人者。其詩和平淵雅,可以直接盛唐。明月山次韻云:「窈窕如螺髻,青青倚遠天。虹飛深澗曲,寺聳小山巔。秋雨浮嵐濕,晴波落澗圓。吟懷堪寄托,待照我歸船。」清平道中云:「細雨迷征騎,涼颸動客衣。午晴雲氣薄,秋老樹聲微。參錯山邱稻,青葱石徑薇。前頭沽酒店,買醉興先飛。」懷俞心在符又魯兼寄柴胥山二首云:「俞子真同氣,符生實妙才。如何一別後,不見尺書來。異地仍留滯,伊人切溯洄。窮愁應似我,時命豈須哀。」「踪跡千山隔,心期萬里通。翦燈同聽雨,揮翰各臨風。夢別江城近,思深雲樹窮。西泠富篇什,早晚遺詩筒。」華蓋洞云:「徑通雲外寺,春鎖洞中天。白石炊香飯,紅漿醉老禪。鳥隨疎磬下,人趂夕陽還。仙杏初經眼,一枝紅欲燃。」客舍對雨感懷云:「春光三月暮,僝僽負花期。好約尋芳侶,來吟對雨詩。園林紅賸萼,鬢髮白添絲。堪笑支離態,衰羸秖自知。」過洞庭湖同青崖弟作云:「連天一色碧玻璃,帆影湖光望眼迷。銅柱山高人跡少,洞庭水闊雁行低。芳洲蘭杜秋風老,遠岸蒹葭綠樹齊。騷雅吾宗推令弟,題詩直到夜郎西。」早春感興云:「萬里江天客未還,小樓搔首對蠻山。吟邀春色千峯冷,寺度鐘聲半榻閒。細雨綠萌愁外草,殘杯紅駐醉中顏。茫茫歸思情應劇,鬢落邊城幾點斑。」便水驛早發云:「曉烏啼向驛門前,便水茫茫早放船。仰面人家看不見,午雞聲出亂山巔。」漫興云:「細數殘花到夕陽,獨傾村酒問春光。可能借得東風力,吹落儂頭兩鬢霜。」鈔錄數首,以存其人。

  余十三歲遊虎邱,于肆中見舊扇一柄,以百文購得之,上有七律二首,云:「長夏成詩未附書,今來把讀是冬初。琴中雅調惟孤澹,筆下陳言早破除。寒雨平添津岸闊,衰楊遠映水亭疎。相思一見為經歲,又待梅開訪佛廬。」「自恨摧頹逼暮年,況兼多病少安眠。幾枝晚菊經霜後,百種秋悲在雁先。匿影不成鍵戶計,取譏真待買山錢。何妨旨酒看君飲,但對清淮易惘然。」後題「先著藳為大瓢先生正」,因問先著為何如人,皆不知也。比長,讀國朝別裁集,始知著字遷夫,四川瀘州人,流寓金陵,有之溪老生集,或云是明季遺老也。

  華氏為吾邑望族,至今猶盛。幼時在表兄華性焉家見華碩宣詩一卷,寫作俱妙,求問其族中,無有知之者。己卯春日,偶于友人破書中得一冊,始知碩宣字養聖,鵝湖人,康熙間諸生,年七十餘卒,自號東籬居士。讀其詩,五律最工。題友人園亭云:「小築深林裏,幽懷獨往還。亂雲封竹徑,野鶴護花關。松老鱗方密,梅欹蘚自斑。南華初讀罷,蘿月照人間。」聞笛云:「橫笛秋江上,江空夜更清。韻隨風暗度,愁向月明生。楊柳離亭淚,梅花故國情。無端添別恨,迸作斷腸聲。」登塔云:「孤塔倚霄漢,登臨象外幽。亂山排檻入,遠水接雲流。日月簷前過,樓臺天際浮。遙看霞五色,極目是神洲。」和友云:「雨過江臯淨,移舟落照間。興同孤鶴曠,心與野雲閒。古澗聞寒水,疏林見遠山。欣然載尊酒,訪菊扣花關。」湖上云:「何處堪棲隱,湖濱烟柳莊。溪聲常到枕,花影半侵牀。拂石眠蒼蘚,敲詩倚夕陽。忽驚鷗鷺起,漁笛響滄浪。」貞女云:「秦樓引鳳曲,幻作斷腸音。未識生前面,難移死後心。惟知因義重,非是為情深。空負絲蘿約,蘭閨淚滿襟。」僧舍梨花云:「擬入羅浮窟,疎香一徑通。澹煙疑遠近,明月悟真空。雪影幽窗外,詩情曉夢中。朝來輕帶雨,寂寞淚東風。」歸鴉云:「遠水殘邨外,爭飛噪晚晴。梁園朝見影,楚幕夜聞聲。落葉愁霜冷,驚棲妒月明。孤琴幽韻遠,猶似隔林鳴。」喜晴云:「夢回禽語碎,知是報新晴。雲散春衣薄,花迎曉日明。紅橋烟柳色,紫陌管絃聲。好聽香風曲,芳郊踏草行。」春遊云:「紅杏依江岸,青山到郭門。舟橫春水渡,人醉落花邨。嬌鳥酬歌韻,香風散霧痕。勝遊應不倦,歸院欲黃昏。」

  徐荔邨有歲暮寄內詩云:「雙手空空歲又闌,西風心與鼻俱酸。依人自笑馮驩老,作客誰憐范叔寒。寫到家書千點淚,算來歸計十分難。此身只當從軍死,累爾青鸞鏡影單。」時荔邨方客如臯,吾鄉陶學博國果正為校官,其夫人顧氏偶見此詩,讀之淚下,謂學博曰:「邑有斯人,可令其流落不歸耶?盍為謀焉。」于是夫人自典簪珥為倡,同學諸生聞之,亦醵金以贈,俾其早歸,事傳遠近。又閨秀宋蘅臯,名之淑,李輪霞室也。輪霞久客未歸,宋寄以秋夕感懷云:「銀鴨燒殘啟碧窗,閒庭風起露華涼。梧桐影裏秋如水,蟋蟀聲中夜漸長。千里關山添別夢,十年羈旅憶他鄉。低頭怕見團欒月,只恐天涯也斷腸。」嗚呼!安得有顧夫人之賢者為厚贈之,團聚其天倫樂事也。

  「人從絕巘如魚貫,馬入寒林列雁行」,此和致齋公相隨圍詩也。案庾子山遊獵詩有「石關魚貫上,山梁雁翅行」,似即本此。然余以為和相未必有此詩在胸中而用其典故,亦偶爾相同耳。和相有嘉樂堂集,其子駙馬公豐昇殷德所刻。聞駙馬亦工詩,古文,惟不自收拾。樊學齋主人嘗為余言。

  余於癸酉秋日以事往雲間,道出崑山,風阻泊舟,遂登岸散步草堂寺,見壁間所掛扇面,有沈師濂七律四首,中一聯云:「文壇耻說為偏將,酒國甘居是附庸。」可想見其抱負。徧訪斯人,無有知者。

  有人詠雁來紅詩云:「漢使傳書託便鴻,上林一箭墮西風。至今血染堦前草,一度秋來一度紅。」此詩甚妙,不知誰作。近友人張映山亦有詩云:「塞鴻嘹唳菊離披,庭際幽叢故出奇。是草獨無遲暮感,不花能放艷陽時。麤枝大葉風流在,綠意紅情夕照知。欲寫秋容傳晚節,畫圖猶覺不如詩。」又蔣伯寅之「秋深忘歲晚,葉老代花開」一聯,亦妙。

  邑侯邵公名颿,山陰人,以中書舍人出宰吾邑,去官後改名無恙,字夢餘。陳雲伯少時嘗從學詩,其詩秀骨天成,非時輩所能跂及。登徐州城樓云:「霜引邊聲來朔塞,日搖河色上城樓。」北固山看雪云:「雲痕四合沈諸島,雪色中開見大江。」棲霞放舟云:「青山入夢成知己,明月同舟當故人。」秋夜云:「鶴影倦依涼月立,雁聲寒帶夜霜飛。」皆名句也。邵歿後,雲伯為刻其詩。

  徐湘浦司馬公子德泉名珠,性沖澹,詩情幽逸,如花開絕塞,雁唳清秋。七古尤雄健,有讀友人侯貞友焦山詩題後一首云:「文章擅變幻,造化多雄奇。陰陽無軌範,山川有殊姿。長江西來一萬里,發源岷蜀東注此。奔衝直下少歸束,金焦兩山相對峙。海門扼鎖氣不洩,萬古中流作砥柱。金山如貴人,焦山如隱士。蒼巖翠壁睨欲無,青螺點點浮春水。山靈奇氣自鍾秀,侯生蘊蓄天所授。憑軒句挾海濤飛,拾級語侵山骨瘦。焦先不可作,江月投山■〈土幻〉。眼前名士獨醉倒,狂歌喚起春江潮。情于此放,詩于此豪,幻想欲跨雲中橋,橫空萬丈連金焦。安得爾我相招要,看君落筆青天高。」

  古者奴婢皆有罪者為之,謂之臧獲,然婢之中亦有等級,有素敏慧通音律,或善炊爨能持家,即漁童樵青,亦不過供驅使盡執役而已,未聞有以美麗而得名者。近來士大夫家喜蓄美婢,而青樓尤多,題以雅號,如惜花、采香、待月、繡春之類,然而甘蔗旁生,荔支側出,似掃眉人不可無此陪襯。馬藥庵有贈婢改子詩四首,云:「阿母傳呼兩字妍,新題錦瑟改么絃。曾聞丫角依蘭姊,不信蟠根是李仙。綽約二分籠靨淺,竛竮六寸稱膚圓。多情也似雕梁燕,相傍烏衣已十年」。「盌脫嬌姿絕代誇,管城分蔭託琅邪。儉妝未肯依時世,清韻真堪擬大家。綠綺窗前金可鑄,白團扇底玉無瑕。阿誰空學夫人樣,那比芳名豔榜花。」「丁棱仙侶有方干 【 謂子山】 ,聯袂尋春扣綺關。時復中之音嚦嚦,翩何遲也步珊珊。周旋翻累當筵立,平視驚從隔座看。多謝小紅真解事,金筒玉椀許頻餐。」「一飲瓊漿百感生,藍橋夢影尚分明。平添杜牧重來恨,久負羅敷已嫁盟。未免有情空復爾,似曾相識轉憐卿。欲將細語從頭問,怕聽鸚哥喚客聲。」四詩可稱絕倒。

  ○以人存詩

  于宗堯字二巍,遼東廣寧衞人。康熙七年,年十八,由蔭生出令常熟,精敏慈惠,一時有神君之頌。病中詠懷云:「三年花縣鎖江烟,南國風流事渺然。雲外錦峯餐秀色,甌中琴水拂廉泉。流亡滿目愁填壑,水旱焦心欲問天。草野不肥吾貌瘦,強將憔悴弄冰絃。」按公卒時年纔二十一,詳縣志。此詩蓋公當日為醫士陸顯甫書扇頭者,陸氏子孫至今寶藏焉。

  南城曾賓谷中丞以名翰林出為兩淮轉運使者十三年。揚州當東南之衝,其時川、楚未平,羽書狎至,冠蓋交馳,日不暇給,而中丞則旦接賓客,晝理簡牘,夜誦文史,自若也。署中闢題襟館,與一時賢士大夫相唱和,如袁簡齋、王夢樓、王蘭泉、吴穀人、張警堂、陳東浦、謝薌泉、王葑町、錢裵山、周載軒、陳桂堂、李嗇生、楊西禾、吴山尊、伊耐園,及公子述之、蒲快亭、黃賁生、王惕甫、宋芝山、吴蘭雪、胡香海、胡黃海、吴退庵、吴白庵、詹石琴、儲玉琴、陳理堂、郭厚庵、蔣伯生、蔣藕船、何豈匏、錢玉魚、樂蓮裳、劉霞裳諸君時相往來,較之西崑酬倡,殆有過之。中丞嘗於九峯園作秋稧之會,賦詩云:「昨得蘭亭春稧硯,便思招客蘭亭遊。蘭亭去此一千里,春稧故事知誰修?揚州虹橋亦名勝,冶春詞句今傳謳。漁洋遺韻繼者少,百有餘歲空悠悠。今年三月動佳興,頗乏知己相賡酬。朅來名士稍長集,江天雨霽開涼秋。安江門外水新漲,浩蕩豈可輸閒鷗。棹歌聲發古渡頭,蒹葭深處清而幽。濃春桃李反嫌俗,秋稧之樂前無儔。南園水木況明瑟,九點烟嵐出庭側。硯池一曲含風漪,倒影奇峯嶽蓮碧。我攜稧硯適來此,一洗寒泉翠欲滴。此池為我稧硯開,此峯為余硯山石。異哉此會非偶然,蘭亭之人幾曾得?座中名士咸歎息,復有丹青潤州客。 【 謂陸曉峯。】 明朝寫出秋稧圖,洗硯之人宜可識。」一時和者甚多。吾鄉徐閬齋孝廉一詩尤妙,附記於此:「春秋二七逢秋稧,故事千年人不記。魯都賦手建安才,臨河敍錄蘭亭字。蘭亭繭紙昭陵收,此文未入文選樓。一時詩句總寂寞,細氈碑打蛟龍愁。秋稧主人有秋骨,白面繡衣持玉節。錦帶紅迎吉慶花,金樽綠瀉銀河月。直教江水作流觴,江月照客江花香。園中九峯欲飛去,齊吐雲氣天蒼涼。羣賢少長列坐次,知公今年三十四。右軍修稧三十三,公長一歲應兄事。前日公攜春稧硯,新詩揚州家傳徧。今朝又作秋稧會,觀者人人盡稱羨。殘醉江臯寄采牋,風流不讓永和年。相思一夜秋蘭發,花裏新吟秋稧篇。」

  憶自乾隆戊申歲,余嘗與閬齋同客秋帆尚書河南幕府。其年七月,尚書擢兩湖總督,余回江東,閬齋以與修衞輝府志,獨留汴梁,送詩云:「我留黃河邊,送君黃河口。黃河八月浪連天,白日蛟龍挾船走。因君寄信報平安,家有高堂可健餐?春來更望長安去,愁絕天涯行路難。」嗚呼!以閬齋之才之美,不得中進士,入詞館,卒以從軍功試為縣令,鬱鬱以歿,可悲也!

  阮雲臺宮保以嘉慶元年提督浙江學政,諸生中有長於一藝者,必置高等,賞歎不已,是以人材蔚起,小學奮興,為一時之盛。宮保嘗試湖州,賦秋桑詩,和者數十家,有諸生胡名敬者,和云:「微黃比似菊衣痕,幾樹蕭疎蔭蓽門。材美早需當世用,價高留待異時論。禦寒祇為蒼生計,歷久空餘直幹存。多少綺羅叢裏客,何曾根本與酬恩?」「西郊昨夜有霜侵,減卻茅簷一片陰。但使陽和調晚節,幾曾經緯負初心?春閨自昔相須急,寒士於今得庇深。菊秀蘭芳休把玩,直垂青眼到疎林。」便爾吐屬不凡,頗有霖雨蒼生之志。不數年,果中鄉榜,成進士,今官翰林侍讀學士。

  長白斌少僕良為前任兩江總督玉公德第八公子,嘉慶己卯、辛巳之間,官蘇松糧道,駐劄常熟。署後即虞山也,有小樓可以望遠,題曰辛峯一角樓,與吴中諸名士讀畫論詩,殆無虛日,自題一聯云:「羣彥集東南,有溫李詩才筌熙繪事;高樓占西北,挹石梅香月辛嶺晴雲。」年未四十,著書盈尺矣。過拂水山莊二首云:「江總歸來白髮新,劫灰餘燼戀無因。風騷壇坫三朝重,金粉河山半壁陳。貂珥苦思推輔座,蛾麋甘讓作完人。孝陵銅狄苔花冷,詞館空吟舊院春。」「海天閒話感滄桑,猶有交情憶孟陽。淚化絳雲紅躑躅,詩題拂水綠荒涼。彥回有壽寧為福,庾信多才亦不祥。禪悅簡棲聊自慰,東風愁殺柳枝娘。」

  吴杜邨觀察名紹浣,其祖父俱業鹺,至杜邨與其兄蘇泉俱中進士,入翰林。杜邨詩不多作,亦無專集,而筆甚逋峭。嘗記其舟中感懷二首云:「楓葉兼蘆荻,紛紛滿客舟。水雲千里白,風露一天秋。獨宿同孤雁,愁懷寄遠鷗。披衣人不寐,翦燭數更籌。」「江湖天地闊,感慨別離多。壯歲猶如此,衰年更奈何。懷人看落日,倚枕發高歌。長嘯驚龍蟄,寒風起碧波。」七言如「鄉思暗隨燈影動,客愁齊逐雨聲來」,「亂山鐘響僧歸寺,古渡燈昏月滿船」。詠梅花云:「山間月黯誰橫笛,江上春寒獨掩門。」又寒夜云「衆星皆淡漠,孤月自精神」,十字亦妙。

  輔國公裕瑞為豫親王弟,自號思元主人,所居曰樊學齋,有亭臺花木之勝,一時名士如楊蓉裳、吴蘭雪輩皆與之遊。所著有萋香軒吟草一卷,十額駙豐紳殷德稱其詩清華幽豔,是能鎔鑄長吉、飛卿而自成一家者。記其灤陽道中云:「一馬長驅挂玉鞭,清秋風景倍蕭然。野蛾亂落荒林雪,山鳥斜衝古寺煙。雀舌宜烹疎雨夜,豆棚欲話晚涼天。無眠靜對寒檠影,起視雲邊月正圓。」殊清新可喜。主人嘗贈余七古一首,又和京師冬日八詠及春遊八詠諸作,詩甚長未錄也。

  婺源齊梅麓庶常彥槐,散館後出宰吾邑,未及數載,即賦歸田,遂卜居陽羨為侍養計。於其行也,余為刻坡公種橘帖贈之。其留別梁溪詩四首云:「撫字催科兩弗堪,八年竽濫大江南。政難言美差無惡,吏豈能廉只不貪。苗長但須除一莠,馬蕃焉用禁原蠶。此生足傲東坡處,腹貯山泉百甕甘。」「年年清興在春深,扃戶重將舊業尋。校士可能持玉尺,論文誰與度金針?佇看騏驥驤雲路,莫遣鴟鴞集泮林。畢竟詞章總餘事,讀書須得聖賢心。」「可憐秋旱稻苗枯,火急符書尚索逋。拙吏甘同道州考,流民終賴鄭公圖。聖恩浩蕩如天大,鄉俗敦龎自古無。推解不緣諸父老,哀鴻安得命全蘇。 【 自注云:甲戌大旱,自恩賑外,邑之殷富捐貲接濟,不下十四萬緡,全活飢民無算。】 」「一橋一墓五年修,點綴青山與碧流。俗變荊蠻思泰伯, 【 自注云:泰伯墓在鴻山,歲久傾圮,予募貲修葺。】 名題豐樂憶滁州。 【 自注云:望亭橋舊名龍匯,久圮,子以賑餘之錢興修,改名豐樂。】 平川日落漁樵渡,寒食花開士女遊。俯仰之間已陳迹,他時還念故侯不?」

  袁簡齋先生通、遲兩公子,雖不以科第起家,而皆能詩。遲子名壽芝者,年未弱冠,藳已筍束,記其遊棲霞寺一聯云:「清靜尚嫌禽作語,玲瓏誰與石爭能?」頗有乃祖家法。又鉛山蔣心餘先生曾孫名志伊者,號小榭,能詩。道光壬午九月,余偶至邗江,相晤于王古靈席上,有題小紅雪樓詩卷後一律云:「續書香海記前回,曾見山陽舊雨來。小草每依庭際長,寒花獨向畫圖開。春風自掃元卿徑,尊酒誰傾杜叟醅。贏得詞人題妙筆,欲招黃鶴醉江梅。」俱可謂善承家學者。

  東鄉吴蘭雪舍人有姬人綠春,本蘇州人,生長盛京,性修潔,愛貞靜,善畫蘭,法陳古白,又能詩,舍人甚愛寵。死時年二十二耳,舍人悼痛不已,賦詩云:「冷暖相依僅五年,不應草草賦遊仙。早知一病無醫法,何苦三生種夙緣。嫁日歡娛如夢裏,殮時明麗倍生前。定情詩扇教隨殉,誰誦新詞徧九泉?」「深春妍暖似秋涼,池館蕭閑接洞房。瓶水浸開紅芍藥,鬢花簪遍白丁香。蟲聲嗚咽吟幽砌,樹影玲瓏畫粉牆。 【 即用綠春舊句。】 佳句而今零落盡,但思清景亦沾裳。」「縞衣一換淚先傾,奉母艱難百事并。望遠魂消歸櫂影,追逋夢怯打門聲。賣文辛苦憐何補,投紱蹉跎悔未成。孤負同心謀養急,勸拋微祿辦歸耕。」「津門迢遞隔江關,旅泊經春苦未還。廿四花風蝴蝶瘦,一雙人影鷺鷥閒。衣香小立飄隋苑,泉味同嘗愛惠山。輸與梁溪唐孝女,白頭賣畫尚人間。 【 孝女以賣畫養親五十餘年。】 」「帶圍寬盡舊湘裠,支枕哀吟未忍聞。雙頰斷紅疑中酒,一梳濃綠怕消雲。翻書風過微嫌冷,沈水香多重怯熏。為愛梅花猶強坐,寒香禁受兩三分。」「夜半天風沸海潮,仙舟綵伴似相邀。 【 歿前一日,夢中買舟與姊偕行。】 買山只道成偕隱,臨水何堪誦大招。心力無多愁易盡,聰明太過福難消。他生合作癡兒女,莫憶前身是翠翹。」其餘妙句甚多,不能盡錄。

  漁家曬網,每于古戍沙灘、斜日西風之下,鱗次櫛比,而青山每為所掩。亡友蔣敬齋有漁家樂詩云:「莫教曬網如城堞,留得青山一面看。」此言未經人道。敬齋名溶,長洲諸生。年二十許,輒喜講道學,言語坐立不苟。嘗自製寢衣,長六尺餘,本論語所謂長一身有半也。余笑謂之曰:「古之寢衣,似即今之衾被,恐泥古太甚。」敬齋愕然曰:「吾過矣,吾過矣!」至于下拜,其風趣如此。

  鍾祥彭毓圃名志傑,以孝廉作宰浙江,任烏程十年,有惠政。嘗捐俸刻陳無軒湖州詩錄三十六卷,為一時所稱。毓圃能詩,而尤工於五字。道場山云:「斷山雲為補,淺澗月能添。」梅雨云:「竹翠搖新影,溪流沒舊樁。」送友人云:「雙鶴去不返,孤雲還幾時?」晚晴云:「古樹含雲潤,新花借月明。」皆名句也。其子慶長,字五雲,亦能詩,余為書「題裠室」三字贈之。

  揚州阮梅叔明經為雲臺宮保之弟,年未弱冠,即能詩歌,為藝林傳誦。所刻有珠湖草堂詩四卷。余最愛其「萬樹紅連斜照外,一峯青插白雲中」之句,此吴澹川南野堂筆記、楊芸士述鄭齋詩話所未採也。

  鄒君春帆與余同庚同月先後一日而生,自幼相愛,工於帖括,屢困小試。偶過其書齋,有詠落花詩,尚未脫藳,起句云:「花落客心驚,小園鳥亂鳴。春光原是夢,流水本同行。」讀未畢,愀然曰:「子正在盛年,何作此種語耶?」春帆笑而不答。即於是年十月死,不意竟成詩讖。

  顧西軒名銑,同鄉東湖蕩人。余十七八歲時嘗與同寓吴門之石榴亭,有鮑子知我之感,記其櫻桃花詩云:「頻年作客緣何事,每到春來不在家。」暗中用典,令人不覺。

  張鐵琴彰,長洲人。年十五六,貌如美人,世所希見。余長其一二歲,每與談論古今,輒以張良自命。一日,同往城南看菜花,鐵琴有詩云:「嫣紅姹紫彌天下,關係蒼生只此花。」其抱負如此,不數年而死,惜哉!

  余姊夫楊廷錫,吴縣光福人。少工詩,語能動人,句必有味。月下獨酌云:「盃中有影人成耦,天上無雲月不孤。」春閨云:「春來心事憑誰問,惟有簾前雙燕知。」初夏云:「新篁未慣經風雨,卻傍疎籬護落花。」皆妙。死時年三十,惜無存藳。

  ○紀存

  先曾祖奉麓公,當明鼎革時,年僅十三,隨先高祖避難陽山白龍廟,至本朝順治三年,始回故里。嘗築歸鶴庵以自寄,即今西莊橋西岸之觀音庵也。庵門正對陽山。蘇州府志云:「陽山一名四飛山,又名秦餘杭山,實一山也。」公有詩云:「一巢重結古荊蠻,真似蘇耽化鶴還。忍棄先人棲隱處,故教門對四飛山。」其二云:「烽火驚心事已非,翻身雲外作孤飛。故園猶有前朝樹,留得清陰待我歸。」今刻石庵中,留示子孫。

  余有一扇,畫折枝杏花,秋帆先生書一絕於上云:「上林佳處午橋邊,半染紅霞半著煙。記得曲江春日裏,一枝曾占百花先。」一日過京口,王夢樓太守見之,又書桃花詩於後云:「桃花一樹豔猩唇,獨占名藍似海春。誤入溪流原有路,重來門巷竟無人。迷離夕照紅如夢,悵望天涯綠少鄰。我願大千花世界,有花開處盡詮真。」隨園詩話載嚴海珊咏桃花云:「怪他去後花如許,記得來時路也無。」謂其暗中用典,絕世聰明,余以為不如太守之「誤入溪流」一聯更妙。

  古英雄不得志,輒以醇酒婦人為結局者,不一其人。隨園先生入翰林時年纔弱冠,散館後改為知縣,簡發江蘇,歷知沭陽、江寧諸縣事,有政聲,三十五而致仕,享清福者五十年,著作如山,名滿天下,而於好色兩字不免少累其德。余有弔先生詩云:「英雄事業知難立,花月因緣有自來。」實為先生補過也。

  團扇之名甚古,漢時已有之。有明中葉,乃行摺扇,至本朝為尤盛,遂不復知有古制矣。阮雲臺先生於嘉慶丙辰提學浙江,嘗得一古團扇,有馬和之畫,楊妹子題,因依式仿製,以賞諸生之高等者。時錢塘陳雲伯大令尚為秀才,歲試賦此題,有云:「江南三月春風歇,櫻桃花底鶯聲滑。合歡團扇翦輕紈,分明採得天邊月。南渡丹青待詔多,傳聞舊譜出宣和。入懷休說班姬怨,羞見曾憐晉女歌。班姬晉女今何有?攜來合付纖纖手。闌前撲蝶影香遲,花間障面徘徊久。樓臺花鳥院中春,馬畫楊題竟逼真。歌得合歡詞一曲,不知誰是合歡人?」先生閱此卷,大為稱賞,拔置第一,刻入浙江詩課及定香亭筆談。不二十年,團扇之制遂行滿天下。余亦有團扇詩贈先生云:「用舍行藏要及時,製成團扇寄相思。時來畢竟如公少,明月清風一手持。」

  余年十七,嘗受業於金安安先生之門。先生時年八十,精神尚健,日以賦詩作書自課。偶命諸公子分賦瓶菊詩,余亦分得堂字韻,有云:「寄人籬下非長策,喜帶新霜入畫堂。」先生為之擊節歎賞,謂諸公子曰:「此生出筆,頗有作意,將來必能自立者。」嗚呼!余一生坎坷不遇,豈能自立耶?追憶師言,輒呼負負。

  黃野鴻賣書祀母忌辰一首云:「母沒悲今日,兒貧過昔時。人間鮮樂歲,地下共長饑。白水當花薦,黃粱對雨炊。莫言無長物,亦足慰哀思。」所謂窮而益工,其信然耶。程山溪者名亮,閨秀張文媖子也,有春日感懷云:「一年佳日是春光,底事逢春更感傷。雨際孤花難著力,風前歸雁不成行。縕袍已敝還思典,土竈生塵久絕糧。多少閒愁何處寫,滿庭芳草易斜陽。」又王坦庵春感云:「韶華如繡豔陽天,春到貧家亦枉然。破屋正愁連日雨,荒厨已斷昨宵煙。鷗團窮海剛三載,燕返空巢又幾年。滿地蓬蒿人過少,臨風獨立聳吟肩。」嗚呼!安得廣厦千萬間,留此輩人煖衣飽食,飲酒賦詩,快樂以終其身耶?

  一官匏繫,垂老離家,此人間最苦之境,顧甘心受之者不一其人,或者此人之心思,反以為樂,亦未可知也。陳石橋大令官富平,著雁宕山人稿,閩中別兄一首云:「十載離家音信稀,間關執手見還疑。風塵到老境非昔,兒女來前名不知。舊里半凋聞欲淚,餘生相見語多悲。饑驅明日又將別,立馬斜陽塗路岐。」真令人不堪回首。

  途中遇沽酒者,或賣花者,其香撲鼻可愛,擬將此意採入詩中而未得也。偶見市中掛一楹帖,有「沽酒客來風亦醉,賣花人去路還香」,不知何人所作,真先得我心矣。

  詩有無心譏刺,而拈來恰合者。余中年常出門,每於四五月夜,獨宿舟中,聽蛙聲喧雜,終夜不寢,偶書絕句云:「信宿扁舟夜未央,蛙聲閣閣最淒涼。荒江月落天將曉,不辨官私閙一場。」一日在長安,有某冢宰見之,笑曰:「此詩當為江南吏治而作也。」余大驚,遂謂草茅下賤,何敢妄議時事,偶然得句,實出無心。此所謂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也。

  唐守之嘗題漁翁失網圖云:「一網復一網,終有一網得。笑殺無網人,臨淵空嘆息。」然余嘗見人有營營於名利場中者數十年,至白首無成,依然故我,則不如困守固窮之為得也,故有詩云:「前舟網網張空水,後有簑翁獨坐看。」程魚門太史亦有句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網由來撒最多。」與守之之詩正相反。

  詠物詩最難工,太切題則黏皮帶骨,不切題則捕風捉影,須在不即不離之間。汪春亭詠燈花云:「影搖素壁夢初回,一朵花從靜夜開。想到春光終易謝,攪殘心事欲成灰。青生孤館愁同結,紅到三更喜亂猜。頗覺窗前風露冷,斯時那有蝶飛來。」吴野渡詠紅蓼花云:「如此紅顏爭奈秋,年年風雨歷滄洲。一生辛苦誰相問,只共蘆花到白頭。」吴信辰詠虞美人花云:「怨粉愁香繞砌多,大風一起奈卿何。」高桐邨詠牽牛花云:「莫向西風怨零落,穿針人在小紅樓。」皆妙。客中夜宿,秋蚊未靖,雖懸幛子,倚如長城,而一蚊闌入,則不寐通宵。其時新涼退暑,殘月窺人,四壁蟲聲,百端交集,實難為懷耳。余嘗有詩云:「十年落魄未成歸,心事如雲澹不飛。一箇秋蚊纏客夢,半窗殘月冷宵衣。擬留詩卷才難副,欲薄功名計亦非。惟有一封憑去雁,為傳親故莫相譏。」因誦宜興儲長源之「燈搖旅思風盈幔,蟲語秋心月半牆」之句,令人心骨俱冷。

  余嘗論人生如行舟,忽前忽後,忽左忽右,無有一定。張帆者自然在前,搖櫓者自然在後,然而亦看風水之順逆,江湖之險夷,居先者固可羨,落後者亦未為失也。偶賦前舟嘆二首云:「前舟後舟一時發,搖搖共指天邊月。須臾月暈生長風,前舟張帆如執弓。霎時箭行三百里,白浪翻天黑雲起。欲卸長檣勢未能,載得百人同日死。後舟聞變追前舟,無那滄江水急流。看他傾覆不得救,吞聲躑躅心煩憂。」「前舟張滿帆,後舟滯沙灘。前舟忽破山脚石,後舟反過前舟前。人間風浪何浩浩,為吉為凶未能保。總看收帆到岸時,區區前後何足道。」

  ○摘句

  隋書載煬帝以薛道衡「空梁落燕泥」句至于殺身,此古人忌才過甚也。即如謝靈運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庾信之「琴從綠珠借,酒就文君取」,亦平常語耳。近日詩家愈出愈奇,命意鮮新,立辭典雅,皆古人之所未有。如翁朗夫之「煙波雙鬢老,風雨一身秋」,彭念堂之「日還停水上,山已墮雲中」,方南塘之「月出江花落,詩成海月圓」,楊谷簾之「柳搖春雨暗,江漲水雲流」,張瑤英女史之「短垣延月早,病葉得秋先」,范履淵之「櫓聲搖夜月,帆影落晴波」,商響意之「蜂巢當午閙,蚓壤趂涼歌」,俞楚江之「紅憐花別樣,綠愛柳當初」,劉企山之「缺月依橋斷,孤雲背郭流」,趙仁叔之「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童二樹之「晴流鳴斷壑,山影臥空田」,黃星巖之「竹銳穿泥壁,蠅酣落酒樽」,許子遜之「鐘聲涼引月,江氣夕沈山」,李維饒之「峽雨無朝暮,春風有別離」,吴杜村之「落葉疑疎雨,秋雲學遠山」,儲玉琴之「伴佛燈雙穗,窺人月半環」,汪澤舟之「木落山無障,江流月有聲」,吴師石之「斷崖殘雪補,清磬夕陽浮」,周東標之「疎雨下黃葉,秋風翦綠葵」,湯述庭之「行共孤雲懶,歸輸獨鳥閑」,趙味辛之「水清魚入定,山古樹無花」,吴象超之「白雲留晚磬,黃葉捲歸樵」,秦大樽之「風梳平野樹,雲湧一樓山」,儲長源之「雪晴春有態,山活翠難名」,莊印三之「寒烏依夕照,落葉碎秋聲」,張仲子之「門臨流水岸,犬吠隔花人」,沈奕風之「夜雨洗村徑,曉風開稻花」,何秋山之「白頭增舊感,黃葉落新愁」,石竹船之「帆隨春樹遠,水帶夕陽流」,繆牧人之「江連三楚白,山接九華青」,李少白之「一鳥翻雲外,千峯落馬前」,夏澦江之「病因看月減,情到惜花深」,于秋渚之「綠餘三逕草,紅露半牆花」,龔素山之「夜從花影轉,秋帶樹聲聽」,孫漣水之「江光搖佛面,石色上僧衣」,使阿■〈麻外女內〉見之,又當何如嫉妬也。

  本朝七律,金聲玉振,不特勝于有明一代,直可超出宋、元,而亦有高出唐人者,可謂極一時之盛。國初諸公,無論矣,就余所見聞者,如王少林大梁懷古云:「三花樹色開神嶽,萬里河聲下孟門。」黃浩浩秋柳云:「小驛孤城風一笛,斷橋流水路三叉。」何南園感懷云:「身非無用貧偏暇,事到難圖念轉平。」黃野鴻清明云:「村角鳥呼紅杏雨,陌頭人拜白楊烟。」浦翔春野望云:「舊塔未傾流水抱,孤峯欲倒亂雲扶。」魯星村郊外云:「春田牛背鳩爭落,野店牆頭花亂開。」汪澤周賜書樓眺雨云:「亭遠忽從烟際出,樓高先覺雨聲來。」史位存汴梁道中云:「雲垂平野星初上,馬走春沙夜有聲。」有感云:「撲蝶會過春似夢,湔裠人去水如煙。」潘汝庭春日云:「草不世情隨意綠,花知客意入簾紅。」石遠梅山海關云:「萬頃日華浮海動,九邊風色捲沙來。」湯述庭閑居即事云:「得句偶逢花照眼,舉杯喜見月當頭。」郭頻迦即事云:「月與梧桐尋舊約,秋將蟋蟀作先聲。」春感云:「三月落花如夢短,一湖新漲比愁多。」高爽泉春草云:「新愁舊恨縈三月,細雨斜陽送六朝。」林遠峯靈隱寺云:「靈泉百道飛涼雨,古磴千盤入亂雲。」皆妙。又如曹楝亭之「三秋月色臨邊早,萬馬風聲出塞多」,張崑南之「松間細路通僧寺,花裏微風颺酒旗」,朱子穎之「一水漲喧人語外,萬山青到馬蹄前」,石曉堂之「窺魚淺渚翹雙鷺,待渡斜陽立一僧」,邱學敏之「山連齊魯青難了,樹入淮徐綠漸多」,李嘯村之「春服未成翻愛冷,家書空寄不嫌遲」,惠椿亭之「宿酒大都隨夢醒,殘燈多半為詩留」,劉春池之「道在己時惟自適,事求人處總難憑」,凌香坪之「春風久負青山約,舊雨難尋白鷺盟」,吴尊萊之「暮雲抱郭霾紅樹,寒雨連江凍白鷗」,儲長源之「春衣乍暖飛蝴蝶,綠酒初香薦蛤蜊」,劉元贊之「三春鄉思先花發,萬里征人後雁歸」,「秋水懷人楓葉落,蓬窗臥病雨聲多」,莊印三之「青溪渡口餘三戶,黃葉聲中有六朝」,倪稼咸之「衰柳共憐殘鬢短,閒雲應笑客程忙」,吴退庵之「樹碧兩行臨曲水,天青一角見高山」,方升矣之「小艇仍維前度樹,斜陽已掛右邊樓」,湯衎之之「社雨不知春事判,東風已覺落花多」,毛洋溟之「夜永驂鸞歸碧落,風清有鶴響空山」,林漢閣之「窺客挑燈來黠鼠,移秋入戶有寒蛩」,王饒九之「兩岸白蘋秋水渡,一林紅葉夕陽邨」,吴梅原之「愁消白下鵝兒酒,人在青山燕子磯」,黃賸山之「人間萬事成秋草,我輩前身是落花」,仲松嵐之「吴楚帆檣隨樹沒,金焦山色上衣來」,鄭芸書之「絕壑凍雲棲古塔,枯僧破衲補斜陽」,宗蕙亭之「酒不能攻愁有陣,曲為自度唱無腔」,魏野塘之「有客抱琴停午至,呼僮沽酒趂花開」,顧蘭厓之「蒼苔滿逕客稀過,涼雨到門僧未知」,冒葚原之「廢苑春來花自發,空庭月落鳥相呼」,汪可堂之「三徑春歸花似雪,一齋人靜日如年」,汪周士之「徑仄秋花迎客座,夜深涼月戀人衣」,石晚晴之「瘦馬踏乾黃葉路,寒鐘敲碎白雲峯」,吴玉田之「山色和煙沈遠浦,潮聲挾雨吼滄江」,顧蘭暉之「萬種羈愁當夜集,一年鄉夢入秋多」,曹劍涵之「別浦帆歸千樹碧,隔籬人語一燈紅」,王耔園之「報喜燈花紅一夜,相思春水綠三年」,阮梅叔之「脚底白雲雙屐滑,擔頭紅葉一肩春」,吴雲坡之「煙迷古塞晴疑雨,雲擁深山晝亦昏」,朱天飲之「娛人可愛當窗樹,留客遙看雨後山」,常蹇齋之「秋從夜雨窗前聽,月在美人樓上圓」,吴蒼崖之「清夜思公惟有淚,白頭知己更無人」,徐春圃之「鍊句每存千載想,看花不放一春過」,徐德泉之「家無儲蓄期鄰富,邑有流亡望歲豐」,黃少淵之「芳草池塘尋舊夢,落花庭院算殘棊」,如此類者甚多,摘之不盡。又趙甌北先生集中有擬老杜諸將之作,張船山太守集中有寶雞縣題壁詩,長歌當哭,俱不可不讀也。